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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品花宝鉴(全)-6
匿名用户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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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春梦婆娑情长情短花枝约略疑假疑真话说子玉等散后,徐子云才回,因夜色已深,时交于末,便一径回宅。琴言自去年谒见于云之后,也随着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园,子云爱之不亚于宝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应酬,任凭黄金满斗,也买不动他一笑。一切古玩饮食衣服,只要他心爱,徐子云无不供给,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尝不知感恩,却只算得半个知己。自那进京这一天路上见了子玉,便认得是梦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苏会馆唱戏那一日,见他同了一班公子,还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问起叶茂林,始知这位公子就姓梅,已应了梅花树下之兆。从此,一缕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缠祝这几日晚间,梦见子玉好几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对着同笑,就是对着同哭。又像自己远行,子玉送他,牵衣执手。又像远行了,重又回来,两人促膝谈心。模模糊糊,醒来也记不真切。虽知道是个世家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与度香何如,又恐他是个青年轻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豪贵骄奢要人趋奉的人。但细看他温存骨格,像个厚道正人,断不至此。一日又梦见宝珠变了他的模样,与自己唱了一出《惊梦》,又想不出这个理来。次日,子云到园来,次贤讲起昨诸诺人来园看灯,并子玉打着了琴言的灯谜,即将子玉的才貌痛赞了一番。子云听了,心里颇为喜欢,即道:「这个梅庾香,他虽不认得我,我去年恰见过他。我们也有世谊,他令祖相国,与先叔祖总宪公是同年至好。这梅庾香的外貌却没有说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贤道:「持重如金,温润如玉,绝无矜才使气的模样。虽然片时相晤,我已知其不丸。」二人谈了半天,子云没有出门。到酉刻,宝珠同了琴言到园。子云见了笑道:「玉侬此番好了,我替你觅着了配对,你却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吓了一跳,登时发起急来,止不住眼泪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当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处,你恼我,恨我,骂我,撵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着勾引入来糟蹋我。请问:什么叫配对不配对,倒要还我一个明白。」子云自知出言孟浪,觉得无趣,只得叫宝珠陪着他,用好言劝慰自去便借看画为名,到次贤房中去了。这里袁宝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泪痕,就将史南湘的醉态,及妆点情形,说得琴言欢喜了,便同在一张床榻上坐着道:「看昨日这几个打灯谜的人,内中一个叫梅庾香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这人也姓梅么?」宝珠道:「他曾问起你来。」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说会过我么?」宝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问你一个,只道你们自然在一处饮过酒。问他可与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说什么向未交接,不过闻声思慕,似乎不像见过的。又说看见你《惊梦》这出戏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戏的梅公子。」因问宝珠道:「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苏会馆东边楼上看戏的?」宝珠笑道:「那天我又没有唱戏,那里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问宝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们班里陆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长些,觉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觉得满面秀气,是不是呢?」宝珠道:「这么说。你们很熟的了,为什么要瞒着人呢?」琴言无言可答,想起那天的梦来,便道:「你同这姓梅的相好几年了?」宝珠道:「昨日才见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见,怎么前日晚上,倒会变了他的样儿呢?」琴言说了这句话,用袖子掩着嘴笑。倒将宝珠懵住了,道:「玉侬你说些什么鬼话?」琴言道:「不是鬼话,你变了他模样,还唱柳梦梅呢。」宝珠益发摸不着头脑道:「你到底还是装疯,还是做梦?」琴言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戏,以及梦见变了他唱戏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珠道:「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个的同你配着唱这出《惊梦》,倒是一对。就可惜我不会变。」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没有见他一面。」宝珠试出琴言属意子玉,便道:「你可晓得今日错怪了度香么?」琴言道:「怎么?」宝珠道:「他所说替你觅着的配对,你道是那个?」琴言悄悄的道:「难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宝珠道::不是他是谁?「琴言道:」我当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却不晓得他所说打灯谜的人就是他。「宝珠道:」据我看来,你同这梅公子大有缘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请他来,与你会一会面,你说好不好?「说着站起身来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宝珠衣服道:」你又胡闹了,一来我从未与梅公子会过,知道是他不是他,万一不是他,便怎样;就算是他,也不晓得他心性何如。二来刚才我冲撞了度香几句,怎么转得过脸来?「这里说得热闹,那晓得徐子云同萧次贤,早巳转到隔壁套间内,窃听得逼真,把门一推,子云、次贤走将出来,琴言一见,羞得红了脸,就背转身坐了。子云道:「玉侬还怪我不怪我?」琴言低头不语,子云道,「就算我错了一句话,也是无心之言。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对不配对,难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说得次贤、宝珠都笑起来。宝珠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我们何不去请了庾香来与他见一见。「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宝珠、琴言即在怡园吃了晚饭,坐到二更而回。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话,就约定于十九日晚间一叙。出来顺道到王恂、刘文泽、史南湘等处看望,俱未晤见。回来想道:「这梅庾香果然名不虚传,玉侬又属意于他,将来见了面,不消说是他的人了。」又想这:「玉侬的脾气,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着,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决绝的。即使梅庾香是个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这样体贴。据瑶卿说来,与玉侬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见素未浃洽。就看过一出戏,想来也不过赏识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这个琴言,我倒要试他一试。「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侬陪酒,他初次见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难剖说,旁人也看不出来。我如今用个移花接木之计,先把玉侬藏了,另觅一个像玉侬的人,用言打动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试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贤、宝珠说知。到了十九日这一日,一切安排停当。申刻时候,梅子玉到了怡园,主人迎接,进了梅崦。这梅崦是园中名胜,且值梅花盛开,在大山之下,梅林丛中,有数十间分作五处,屋围着花,花围着屋,层层叠叠,望之林屋不分。内中陈设古玩,不能细说。只觉人在花中,不数罗浮仙境,真人间香雪海也。居中一所是个梅花心,以五间并作一间,复间作五处,上悬一块匾额,就是「梅崦」二字。两旁一副对联是:梅花万树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中悬着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张古锦囊的瑶琴。子云让子玉进内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胆在此试灯,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宠召,坐我瑶斋,主人情重,何以克当?」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见恨晚,前日失迓为罪。今蒙不弃,惠然肯来,私心实深欣幸。」子玉问道:「今日坐间尚有何客,静宜先生何以不见?」子云道:「静宜现有小事,少刻奉陪。即指着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专为玉侬赠琴而设,未便另邀他客,致挠情话。」子玉道:「弟正要动问,前日因何为打一灯谜,有此厚赠?这玉侬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郑重?」子云便令小厮,将琴囊解开,双手送交子玉道:「琴后携有铭款,请试一观。」子玉接过琴来看时,玉轸珠徽,梅纹蛇断,绝好一张焦尾古琴,后面镌着两行汉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其人如玉,相与赏音。四句琴铭下,又镌着一行行书小字,是:「山阴徐子云为玉侬杜琴言移赠庾香名士清赏。」下刻图章两方:阴文是「次贤撰句」四字,阳文是「静宜手镌」四字。子玉想起宝珠改名之言,知道玉侬就是琴官,却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谢,仍令小厮囊好。子云试他道:「闻说吾兄与玉侬相与最深,可是真的么?」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极严,平素足不出户,就只开春初六那日,在姑苏会馆看见他一出《惊梦》的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觉得色艺俱佳。直到前日在此,于无意中询知阁下替他改名为琴言,却从未与他会过,相与之说,恐是讹传。吾兄将来晤见琴言,尚可询问。」子云道:「吾兄赏识不错,可晓得琴言颇有情于吾兄么?」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谈何容易?就是我辈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见如故;或道义结契,千里神交。亦必两意眷注,始可言情,断无用情于陌路人之理。琴言之于弟,犹陌路人也。弟已忘情于彼,彼又安能用情于弟乎。「子云道:」据吾兄品评琴言,比前日所见宝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宝珠都是子云宠爱,未便轩轾,便道:」大凡品花,必须于既上妆之后,观其体态。又必于已卸妆之后,视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闻其语言,方能识其情性之真。弟于宝珠、琴言均止一见,一系上妆,一系卸妆,正如走马看花,难分深浅。「子云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赠,吾兄将何以处之?「子玉道:」怜香惜玉,人孰无情。就使弟无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风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说着,只见宝珠同着花枝招展的一个人来,子玉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里暗暗吃惊。又听得子云道:」玉侬,你的意中人在此,过来见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来请了一个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对子云也请了安。宝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为礼了。「子玉道:」是这样脱俗最好,玉侬何不也是这样?「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语。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宝珠,觉宝珠比琴言,面目清艳了好些,吐属轻倩了好些,举止闲雅了好些。心里寻思道:」原来琴言不过如此,何以那两回车中瞥见如此之好,而唱起戏来又有那样丰神态度呢?而且魏聘才赞不绝口,徐子云又钟情到这样,真令人不解。「一面想,那神色之间,微露出不然之意来。子云却早窥出,颇得意用计之妙。宝珠道:「你们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见面,也该说两句知心话,亲热亲热,为什么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语。」说着就拉着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内。子云道:「可不是,不要因我们在这里碍眼,不好意思。」说得子玉更觉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装作解手出来,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经子云再三相让,然后迟迟疑疑的进屋。子云道:「这里太敞,我们到里间去坐。」宝珠走近镜屏一摸,那镜屏就像门似的旋了一个转身,子玉等走了进去,那镜屏依旧关好。子玉看套间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却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见玻璃窗外,一个人拿着个红帖回话说:「贾老爷要见。」子云道:「我在这里陪客,回他去罢。「那人道:」这位老爷说,有要紧话,已经进来了。「宝珠道:」不是贾仁贾老爷么?「子云道:」可不就是他?「宝珠道:」我正要去寻他,我们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子云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们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迹。「子云告了罪,宝珠又嘱咐琴言好生陪着,遂一同出去。那镜屏仍复掩上,屋内止剩子玉、琴言两人,琴言让子玉榻上坐了,他却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转瞬的看着子玉,倒将子玉看得害羞起来,低了头。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着炕几,一手托着香腮,娇声媚气的道:「梅少爷,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楼上看我唱戏的不是?」子玉把头点一点。又道:「你晓得我想念你的心事么?」子玉把头摇一遥琴言道:「那瑶琴的灯谜,是你猜着的么?」子玉又把头点一点。又道:「好心思,你可晓得度香的主意么?」子玉又把头摇一遥琴言用一个指头,将子玉的额拾起来,道:「我听得宝珠说,你背地里很问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见了面,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为什么倒生分起来?」子玉被他盘问得没法,只得勉强的道:「玉侬,我听说你性气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为什么到京几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来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这样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费了一番心。」说着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眼波向子玉一转,恰好眼光对着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脸上也红红的,心里十分不快。琴言惺松松两眼,乘势把香肩一侧,那脸直贴到子玉的脸上来,子玉将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怀里,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气,把他推开,站了起来,只得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么样,竟把我当个狎邪人看待了。」琴言笑道:「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子玉气得难忍,即说道:」声色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闲情,尚不失为君子。若不争上流,务求下品,乡党自好者尚且不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岂肯忍心害理,荡检逾闲。你虽身列优伶,尚可以色艺致名。何取于淫贱为乐,我真不识此心为何心。起初我以你为高情逸致,落落难合,颇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费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误。魏聘才之赞扬,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爱博而情不专,推以人之馅媚奉承为乐,未免纨裤习气。其实焉能□我?「说着,气忿忿的要开镜屏出去,那晓得摸不着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开。正急的无可如何,只听得镜屏里轻轻的一响,子云、次贤、宝珠都在镜屏之外,迎面笑盈盈的走进来,那琴言一影就不见了,把个子玉吓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得子云笑道:「好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骂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转头来,那知众人都在镜屏对面套间之内。子玉与次贤见了礼,即向子云告辞道:「今日出门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来奉扰。」子云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适才唐突,见怪小弟。里间屋内酒席已经摆好,请用一杯,容小弟负荆请罪。」次贤道:「小弟才来,正拟畅谈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迟了。」宝珠一手拉着子玉进套间屋内,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坏了他。」子玉见一人背坐着在那里哭泣,只道就是刚才的那个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过,意欲于酒席中间,慢慢的用言语感化他。那晓得他倒转过脸来,用手帕擦擦眼泪,看着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听这声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细一看,只觉神采奕奕,丽若天仙,这才是那天车中所遇,戏上所见的这个人。子玉这一惊。倒象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见了似的,心里突突的止不住乱跳,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了半晌,猛听得有人说道:「主人在那里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还了礼,却忘了回敬。宝珠递了一杯酒来,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对面。次贤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错了坐位,只好将错就错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盏。子云再三谦让,便道:「这杯酒我代庾香兄转敬一人。」就摆在子玉肩下道:「玉侬,你坐到这里来。」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云面前。又与宝珠斟了酒,然后入席。天色已暮,点上灯来。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难道是梦境迷离。」说得合席都笑,琴言向来不肯轻易一笑,听了这句话,也不觉齿粲起来。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个消魂,不要说子玉从没有见过,就是子云与他盘桓了将及一月,也是破题儿第一回。知他巧笑,是为着子玉。未免爱极生妒。所喜宝珠的丰姿意态,也赶得上琴言。更见子玉温文尔雅,与琴言并坐,却是一对玉人,转又羡而忘妒。这里子玉重把琴言细看,觉日间所见的琴言,眉虽修而不妩,目虽美而不秀,色虽洁而不清,面貌虽有些像,而神色体态迥然不同。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团,却又不便问他们。酒过数巡,次贤道:「庾香兄,今日可曾见那瑶琴上镌的字么?」子玉道:「我倒忘了道谢,铁笔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灯谜也还易打,度香先生所说为玉侬而设,究竟不知其故?」子云指着琴言道:「弟是为他看我制灯谜时,喜诵‘落花’、‘微雨’两句。又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为彩,原是要替他卜个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着,不枉弟一番作合之心。「子玉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当为玉侬珍重藏之。「琴言面有豫色。宝珠见了,将唐诗改了一字念道:「寻常一样琴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子云、次贤同声赞道:「琴字改得好。」子玉看琴言颜色微愠,知是宝珠以他名字为戏,便道:「若非瑶卿胸有智珠,不能改得如此敏妙。」子云等还道是寻常赞语,惟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报复了这个琴字。次贤道:「今日玉侬,何以一言不发?」子云道:「他本来像息夫人似的,将来静宜可将那‘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替他写一副对子。」子玉只管点头。宝珠道:「他是只会作梦,那里会说话?」琴言瞅了宝珠一眼。子玉想道:「这分明与前见的一些不同,难道竟是两个人。」子云见子玉、琴言两意相投的光景,便道:「庾香兄不是有事么?为什么不打发人回去,我们可以畅饮。」子玉支吾道:「虽有小事,迟到明日尚却不妨。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来的一班好友都不在此。「子云道:」他们是常来的,不妨另日再叙。「子玉道:」此外尚有个卓然高品。「子云道:」我也认识。「琴言道:」这个名字倒起得别致。「子云举杯照子玉道:」难得玉侬开了金口,我们当浮一大白。「子玉饮毕,又照了次贤,也饮干了。宝珠道:「我们今日何不以玉侬说话为令,他说一句话,我们合席饮一杯。」子云笑道:「这令很新,就是这样。」子玉道:「说一句话,合席饮一杯酒,这个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谁说,谁饮一杯不好么?」琴言点头。宝珠道:「这个恐怕有弊。」于云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于是大家依允。琴言问子云道:「是什么醒酒丸?这丸叫什么名字?」子云一一说了,共是两杯。琴言问次贤道:「今日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次贤道:「替人做媒,回来迟了。」也饮一杯。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都不言语,回转头来问子云道:「这园梅花共有多少株?」宝珠咳嗽一声,子云道:「约有二千株。」该是一杯。宝珠过来,替子云斟了,就便向子云耳边说了一句。琴言道:「你们改令,是要罚十杯。」子玉道:「没有人改的。」宝珠过来要与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没有和他说话,为什么要给他酒吃呢?」宝珠道:「他和你说话也是一样。」琴言道:「这个我不依。」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罢了,吃一杯罢。」琴言道:「你要吃,用他的杯子。」宝珠要来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巳抢在手内藏了,宝珠没法,只得另取一只酒杯斟了酒,送到于玉面前。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盖着酒,只不许饮。大家看这只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任你铁石心肠,也怦怦欲动。子云虽曾经握过,此时也只能艳羡而已。子玉忆起日间那个琴言的手,又粗又黑,始知必非一人。宝珠心生一计,便道:「你们大家看他的纤纤女手作什么?」琴言把手一缩,宝珠随即取了这杯酒,送在子玉手内。琴言向子玉道:「这杯酒你偏不要吃。」子玉答应。子云道:「玉侬你该替我作主人,敬客一杯才是。」宝珠接口道:「况这个令,那头一句话,就不算向庾香说的,难道这句话也是和别人说的不成?」琴言想了一想,这话有理,只得一笑。子玉饮完酒,便问宝珠道:「方才这个玉侬,到底是谁?」宝珠笑道:「这个要问你的玉侬。」子云笑着唤道:「玉龄!你再来给梅少爷瞧瞧。」只见里面套间内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头里那个假琴言,垂手正色,侍立在子云身旁。这假琴言是华公子家八龄班内的一个,名字叫玉龄,本是子云家人,送给华公子。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应用。这就是子云移花接木之计。子玉一见,颇难为情,始恍然知初见那个琴言,实在是假的,疑团尽释。子云道:「我是要试试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今果被识透,足见高明。」就令玉龄取了两个大玉杯来道:「你代我敬梅少爷一杯。」玉龄斟了,送与子玉。子玉接着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们用饭罢。」子云道:「吾兄若不饮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龄你替我喝一杯,代我陪罪。」玉龄果将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饮了一口。宝珠给他几片春橘过酒,又饮了两口方才饮完。子玉没法,只得一口气饮了一半,吃了些水果。琴言又挤了些春橘水在酒内,然后慢慢的饮干。子玉今日初会琴言,天姿国色已经心醉。又饮这一大杯,虽说酒落欢肠,究竟饮已过量,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支持不祝子云不敢再敬。大家吃饭,洗漱毕,子玉便要告辞。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云要了一服仙桃益寿丸,泡制好了,吹得不甚热,给子玉服了。不多一会,子玉心里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饱看了一番,虽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细剖,却已心许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子玉令云儿抱了瑶琴,向子云、次贤道了谢出来。琴言悄悄的问后会之期,子玉心里觉得十分难受,勉强的道:「稍有空闲,即当相聚。」大家送到上车地方,大有依依不舍之意,一直望他车子出了园门,宝珠、琴言也各上车回去。欲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第十一回三佳人妙语翻新交婢女戏言受责话说徐子云送子玉出园之后,与萧次贤谈了一会,即便回宅。子云的住宅也离园不远,就在对面,还是他曾祖老太爷住的相府,府中极其宽大。现在父母、兄嫂都不在京祝此宅内仅子云夫妇二人,其余都是家人。子云与他夫人讲起琴言、子玉的事来,又羡慕他们缱绻的情致。袁氏夫人微笑,即问道:「这些相公对了你们怎样的光景,到底有甚好处?」予云笑道:「这些人你都见过,也听过他们的戏,难道还说不好?」袁夫人道:「我见他们唱戏时,也不过摹拟那闺阁的模样。至于下妆时,也还生得清清秀秀。若要说他是无价的至宝,我就不知。据我看来,似乎还不及我这几个丫头。」子云道:「你们眼里看着,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们在外边酒席上,断不能带着女孩子,便有伤雅道。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么?「袁夫人笑道:」说却说得冠冕。「子云也笑道:」我是心口如一的,生平总没有说过违心话。「袁夫人道:」就算你如此,难道你那些朋友也是这样么?「子云道:」他们若不是这样,就与我冰炭不入了。方才我不是说那梅庾香,教玉龄略说了两句戏话,他就气得什么似的,连我都骂起来,这不是可以相信的么?况那几个孩子也不喜人与他戏谑的。「说了一会闲话,袁夫人说起明日是华夫人生日,且系二十岁正寿,是必要去走一走的。子云道:「自然该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过来,还送了好些东西,我们也备几样玩好送他。」一宵无话。次早袁夫人检出了十样玩好,都是重价之珍,开了一个单子是:「琼瑶玉连环七宝钗翠羽扇珊瑚搔头镂金博山炉青瑶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玛瑙印章」先着人送去。遂于十二红丫鬟中带了红雪,红□、红香、红玉、红薇、红雯六个,都是盈盈十五,窈窕多姿,识字能书,工诗善绣。伺候夫人晓妆已毕,红雪道:「今日天气寒冷,似有雪意,须多带几件衣服。」便向大毛衣服内,检出一件天蓝缎绣金紫貂鼠披风,红缎绣金天马皮蟒裙,玉玎,珠璎珞索。格外又带了一个大红绵包袱,包了两三件衣裳。一切花钿珍饰,用个锦匣装了。六红也打扮停当,上了香车,外面家人骑上了马,往华府来。且说那华公子年方二十一岁,其容貌虽见于魏聘才之目,性情述于富三之口,究未得其详。这华公子气焰虽豪,性情却极纯粹。不过在那起居服食上,享用些富贵豪华之福。养尊处优,不喜酬应。骑射既精,词赋更妙。也曾千卷罗胸,不难七步随口。这华夫人母家姓苏,父名臣泰,也是功臣之后,世袭列侯,现任兵部尚书。并无嗣子,只生二女:长名浣香,次名浣兰,皆生得华容绝代,每于花下闲行,有百蝶随舞。精于诗词音律,书画琴棋,各臻微妙。外间有两句口号说道:「不愿得龙宫十斛珠,只愿‘一见侯门大小苏。」这浣香十八岁上嫁了华光宿,真是瑶琴玉瑟,鱼水和谐,说不尽咏月吟风,闺房潇洒。又有十个美婢,名字都有一个珠子,宝珠、明珠、爱珠、花珠、荷珠、蕊珠、掌珠、珍珠、画珠、赠珠。这十珠都有十分姿色,年皆十五六岁,真像十样鲜花,一群粉蝶,个个慧心香口,莲步柳腰,针黹巧夺天工,词令皆成妙品。比郑康成之诗婢,少道学之风规,较郭令公之家姬,得风流之香主。华公子夫妇二人这样的妙才浓福,也就人间少有的了;兼之高堂未老,雄镇四夷,思承七叶之荣,爵列三公之首。这日是华夫人生日,外边恰一概不知。昨日公子与夫人家宴了一日,命八龄班唱了一天戏。这八龄名字都有一个龄宇,无非金龄、玉龄、兰龄、桂龄之类。有几个是家童教的,有几个是各班选的。虽不能如《花逊中之名旦,却也胜于寻常戏旦,闲时原叫其伺候书房。这日华夫人知其胞妹浣兰小姐要来,复又见徐府中送了十样珍玩,知袁夫人也要来,与华公子清早拜过了家庙,供过了佛。公子本要再与夫人家宴一天,因他姨妹与盟嫂来,只好回避。不一会苏小姐已到,香车到了穿堂,用软肩舆一直抬进了内堂院子里,四个丫鬟扶了小姐下轿,华夫人出接,姐妹二人见了礼,华公子也进来见过了。公子问过他岳父岳母的安,将要坐下,家人报道:「徐府夫人已到。」华公子回避出去,华夫人姐妹出堂迎接。见轿帘启处,六个美貌丫鬟拥着一个天仙出来。金莲细步,进了中堂,挽了华夫人的手,笑盈盈的对拜了。苏小姐又与袁夫人拜年,说道:「明日就打算到姐姐处来,家母与姨娘们都要来的。」袁夫人道:「我这两天本要请年伯母与妹妹们过来坐坐,若承下顾,那就极妙了。」华夫人道:「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我不敢不拜领。」袁夫人笑道:「些须微物,聊以将意,何足尚邀齿及。我想昨日就要过来,偏偏有事耽搁了。」苏小姐道:「十一那一天,家母遣人来问候姐姐。来人回来说:姐姐花园里请些太太们赏灯。他把那些灯,足足就讲了半天,说试一回要用几千人,说得天花乱坠,教我晚间做梦竟到姐姐园里来看灯,又并没有看见。」说着自己先笑了。袁夫人也笑道:「灯却可以看得,几千人是用不着,二三百人是要呢。我抢先同了姐妹们于十一日试了一天,后来就有些官客们,接接连连闹到十八日,也没有空得一日。又因你们都在城里,只得日间来看,不能晚上赏玩,所以没有来请。」华夫人也甚为羡慕。袁夫人又对苏小姐道:「承年伯母惦记,又赏东西。」苏小姐道:「家母那日因姐姐回去时,说有些不快,心上常惦记着呢。」袁夫人又欠身谢了。十珠婢与苏小姐的丫鬟,都向袁夫人请了安。袁夫人的六红婢,也向华夫人、苏小姐请了安。大家谈了些闲话,叙了些家常,华夫人便要唱戏。袁夫人道:「我们姐妹谈心甚是有趣,倒不必要他们来嘈杂。」即略逛了几处屋子,走进华夫人卧房来。华夫人的卧房是五大间,三间套房,外面两间做了书室,图书满架,彝鼎纷陈。袁夫人略略赏玩了一番,只见群珠上来请示摆席。华夫人道:「就摆在这里罢。」一面就摆起席来,华夫人送了酒,坐定了。说不尽玉液金波,山珍海错。三人谈谈笑笑,饮了一会,袁夫人道:「我新见人行一个酒令,倒也有趣:用五句成语凑成一串,但嫌其没有韵,而且第四五句,还添两个虚字在里头,略欠自然。他第一句用古文,第二句用唐诗,第三句用骨牌名,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时宪书》,凭人自己检用,便容易了。我们如今六个骰子,随手掷出什么色样,就从这个色样起,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诗,第三句用《西厢》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诗》。这五句须要有韵,念出来才觉得铿锵入调。」苏小姐听了十分高兴,便问他姐姐要骰子出来,试行这令。华夫人道:「好虽好,只是难些,又要自然,又要有韵,你不怕费心么?」便命丫鬟取过骰盆,放了骰子,送与袁夫人道:「姐姐先行个样儿出来。」袁夫人取过骰于,掷了几掷,成了色样,是个群鸦噪风。便望着殿盆想了一会,说道:「我献丑了,说得不好。你们不要笑话。」即念道:群鸦噪风,策鸣凤下空,分明伯劳飞燕各西东。五更转,甘与子同梦。华夫人与苏小组大赞,华夫人道:「这三句实在说得好,三句至五句尤妙。香心旖旎,读之令人心醉。这个恐我不能。「袁夫人笑道:「你凡事总有一番谦退。及至行出令来,必定又十分用心,不肯让人一毫。」华夫人也笑了,即取过骰子,掷了几掷,掷了个铁索缆孤舟的色样,便想了一想,即念道:铁索缆孤舟,沧江急夜流,他归期约定九月九。夜行船,载沉载福袁夫人道:「何如?我说你必有警人之句,这五句如一句,比我的好得多了。这句《续西厢》更用得有趣。再要看兰妹的。想必更好,定是后来居上。」华夫人犹谦了几句。苏小姐性急,急于要掷,也无暇谦让,把骰子盆移过来,啷掷了好几掷,才掷成了一个将军挂印,好不喜欢。便把秋波凝注,想了一想,凑成了五句,即笑吟吟的念将出来,是:将军桂印,独立三边静,总为君有胸中百万兵。得胜令,公侯干城。袁夫人赞道:「我说后来居上是不错的,兰妹这个令真教我五体投地,惟有贺一个满杯罢。」苏小姐颇自得意,喜孜孜的倒谦了一句。华夫人也赞道:「果然好。但也是掷着了那个好色样,成全了他。」也贺了一杯,并命伺候丫鬟们,每人都饮一杯酒,作个大犒三军,公贺将军挂樱十珠、六红等都饮毕,爱珠拉拉红雪的袖子,低低说道:「你们奶奶的五更转,甘与子同梦」,说得有情;我们奶奶的‘铁索缆孤舟,搭着夜行船’,说得有理;二小姐的说得有声有势,三个各有好处。「红雪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袁夫人等听了,亦都微笑。袁夫人再掷,掷了一个色样,是落红满地。袁夫人要争奇取胜,不肯就说,细细的想了一会,想成了一个也甚得意。便念道:落红满地,拭翠敛蛾眉,只是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骂玉郎,不醉无归。苏小姐赞道:「姐姐这个实在好极,怎么能说这般蕴藉风流。为什么我说不到这样,觉得有点粗气。这个我们该贺。」各贺了一杯。袁夫人笑道:「你是李、杜大家,我是温、李靡艳,如何比得上你来?」华夫人笑道:「这首绝妙,与题相称。我想姐姐是骂二哥天天带着相公,在园里喝醉了回来,教姐姐腰围都清减了。「袁夫人颇不好意思,说道:」你来取笑我,你留心了色样,这是有还礼的。「华夫人、苏小姐皆笑,那十珠、六红等听了,也各微微的笑,听他们主人说笑,甚是有味。华夫人取过骰子,掷了一个二士入桃源。也构思了一会,想着了几句妙语。但方才取笑了袁夫人,如今说出来,又恐他要报复,不觉迟迟的红泛桃腮。若改换了,便觉可惜,只得念道:二士入桃源,桃源路可寻,新婚燕尔天教定。傍妆台,携手同行。苏小姐听了,对着华夫人微笑。袁夫人笑道:「你怎么忽然想起初嫁的时候来?这几句可谓风华旖旎已极。如见薰香对景,画眉人偎倚妆台,喃喃私语。索口脂香。我们今日在此,未免不情。」华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必要还礼,我所以踌躇了一会,欲要改两句,又不及这个好。原是我不是,招出姐姐这番话来。」说着大家都笑,群婢也都齿粲,又各贺了一杯。又到了苏小姐,掷了一个梅梢月上,想了一想念道:梅梢月上,花树香玲珑,人间玉容深锁绣帏中。琐窗寒,零露浓浓。华夫人先赞了好。袁夫人道:「你这个可谓温柔香艳之至矣,又恰是闺秀口气。我略比你长了几年,就说不到这样秀韵,这真勉强不来的。」苏小姐只是含笑,又贺了一杯。那边红香低低对宝珠说道:「你听各人行的令,真像各人的语言情性,连相貌都像,这是什么缘故?若教彼此换一个过儿,就便都不像本人了。」宝珠等微笑。袁夫人又取过骰子来,掷了一个观灯十五夜。苏小姐道:「这是姐姐的本地风光、可以把那些百鸟百兽,神龙癞象,火树银花,一齐说出来,做个热闹灯节了。」袁夫人笑道:「我也这么想,但我未必有这力量。」想了一会凑不上来,只得重换了,念道:观灯十五夜,未醉岂劳扶,一声声道不如归去。步步娇,谓行多露。华夫人、苏小姐大赞。华夫人道:「姐姐风流倜傥,情见乎词。这几句如见姐姐扶着婢女,一步步的走来,又像姐姐在园里看灯的光景,令人羡慕。」于是各贺了一杯。此时华夫人便叫宝珠等,同着两家的丫鬟到后房去吃饭。这边伺候的人,已少了好些。袁夫人听得后房也在那里??啷??啷的掷骰子,有些嗤嗤的笑,与互相褒贬讥诮之声。苏小姐道:「他们在那里行令呢,不知行出来的怎样?」华夫人笑道:「就算他们也能说两句,未必有什么好的出来,总不如我们的。」于是又移过骰盆,掷了一个桃红柳绿,想了一会,念道:桃红柳绿,花与思惧新,隔花人远天涯近。醉花阴,鼓瑟吹笙。袁夫人道:「这个也把你的情韵都写出来,我如见你在花阴之下,绿妥红酣,劳情自遣,真是碧桃花下神仙侣。」华夫人道:「觉得我的出语总平些,没有姐姐的灵警。今日终是姐姐考第一,一片的香腻光泽,都在字里头透出来,我只好甘拜下风。」袁夫人道:「那里!清华明艳,都被你们姐妹二人占尽了。昔谢灵运说: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了八斗。我看,如今你们二位共占了六斗,还有一个小才女,来抢了三斗,只剩一斗,天下闺秀分起来,到我分不到一合了。」说得华夫人、苏小姐皆笑。苏小姐道:「姐姐说那个小才女是谁家?」袁夫人道:「这人你们不认得么?是王质夫年伯的第二个女儿,名叫琼华,我们都是世姐妹。」华夫人道:「是通政司卿那位王年伯么?我们倒没有往来过。」苏小姐道:「这王琼华怎样好呢?」袁夫人道:「他今年十七岁,相貌是没有比得上他的,与二位真可鼎足为三。我前日请他们姐妹来看灯,他在席上就成了一首《灯月词》,顷刻之间洋洋洒洒七八百宇。光怪陆离,骇人耳目,绝像太白复生。此岂闺阁中所能的。」苏小姐道:「这首诗姐姐可记得不记得?」袁夫人道:「不记得,改日我抄一篇出来送给你。」于是各人饮了一杯酒,又吃了些菜。听后房那些婢女们好掷得高兴,说笑的说笑,罚酒的罚酒。苏小姐又掷了一个格子眼,笑道:「这个好无趣。」想了一会。念道:格子眼,微风韵可听,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恨更长,东方未明。袁夫人道:「你还说这格子眼无趣,倒成了这个好令,实在自然得很。」这一人三转,也有好一会工夫了。华夫人道:「停一停再行罢,我们且吃些菜,不是这么空费心的。」且搁下外边,说后房那些美婢。也在那里行令。有说得好,有说得不好,也有自己说不出,要找人代说的。虽不敢十分嬉笑,但也交头附耳,摩肩擦鬓的挤在一堆。这徐家的十二红,与华家的十珠,正是年貌相当、才力相敌,应该彼此相敬相爱才好。他们却不然,都怀着好胜脾气,两不相下。若不讲这些斯文技艺,倒还和气。若说起这些诗词杂技,便定要你薄我,我薄你,彼此都想占点便宜。闹到后来,必至斗嘴斗舌的面红起来。这一回行令,内中有几个说得不好,已受了多少刻保红薇这一掷,掷了个醉西施。半天说不出来,急得两颊通红。爱珠想了一个,笑道:「我代你说,你要谢谢媒人才好。」即笑吟吟地对着红薇,还把一个指头指着他,念道:醉西施,酒色上来迟,他昨日风清月朗夜深时。好姐姐,吉士诱之。众人赞好。红薇道:「你真是个好姐姐,怪不得有人要诱你。」爱珠道:「我是说你的,你这好模样。还不像个醉西施吗?」众人又笑。蕊珠掷了个鳅入菱窠,嫌这名色不好,要不算。众人不依。蕊珠只得细想,也想不出来,觉句句总连络不上。红雪笑道:「我也代你说,你也要谢谢媒。」蕊珠道:「若好的,你就说。若骂人的,就免劳照顾。」红雪道:「不骂你,你还要感激我呢。」众人道:「你且念出来。」红雪笑道:鳅入菱窠,翠羽戏兰苕,侯门不许老僧敲。秃厮儿,与子储老。蕊珠伸过手来,一把拧住了红雪的嘴。红雪急忙用手解开,大家笑得弯了腰。明珠一笑,袖子带着酒杯,砸了一个。外面夫人们也听得明白,袁夫人笑道:「他们还比我们会乐。」这边红玉掷了一个八不就,便道:「这个名色也难,凑不成的换了罢。」宝珠道:「怎么凑不成,我替你凑,包你一凑就凑上,总不教你八不就。」红玉道:「你说顽话呢,还是正经话?你若刻薄我,我就撕你的嘴。」宝珠道:「我是不喜欢刻薄人的。」便指着红玉说道:八不就,惊梦起鸳鸯,着甚支吾此夜长。脱布衫,中心养养。「这个养字要作痒字解。」红玉骂道:「你嘴里倒有些痒呢,我替你杀杀痒罢。」夹了一条海参塞到宝珠嘴边。宝珠一手把他的箸子打落在地,桌子下跑出个白猫儿,把地下的海参吃了。众婢又笑得不可开交。掌珠掷了个踏梯望月,说了一个只是平平,不见出色。红雯道:「这个令题就好得很,你这么说来,就辜负了题目了。我代你说。」即说道:踏梯望月,宋玉在西邻,隔墙儿酬和到天明。花心动,有女怀春。掌珠笑骂红雯道:「好个女孩儿家,踏着梯子去望人,还说自己花心动呢。臊也臊死了。」红雯笑道:「我是说你的,你闷在心里,不要闷出病来,倒直说了罢。」掌珠把红要一推,红雯没有留心,往后一跌,靠在宝珠身上,踏了他的金莲。宝珠皱着眉,一手扶在红雯肩上,一手摸着自己的鞋尖,摸了一会。把红雯背上打了两下。众人又笑。红香掷了一个正双飞,偏也凑不上来。想着了几句,又不是一韵,这边荷珠道:「我代你说一个好的,叫你再不根我。」红香当他是好心,便道:「好姐姐,你代我说了罢。」荷珠笑道:「我虽代你说,这令是原算你的。」便念道:正双飞,有愿几时谐,捱一刻似一夏。并头莲,庶几夙夜。红香红着脸,要撕荷珠的嘴,经众人劝祝荷珠掷了一个一枝花,正要想几句好句子,忽见红□对着他笑盈盈的说道:「我代你说。」荷珠料他没有好话,便摇着头道:「不稀罕。」红□道:「你虽不稀罕,我倒偏要说。」众人要听笑话,都要他说。红□念道:一枝花,还怜合抱时,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一点红,薄污我私。众人忍不住皆笑。荷珠气极,走过来把红□拦腰抱任,使劲的把他按在炕上,压住了他,说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一点红呢。」红□力小,翻不转来,裙子已两边分开。众人见他两只金莲,往外乱钗,众人的腰都笑的支不起来。红雪、红香过去拉开了,红□头上花朵也掉了,头发也弄得蓬蓬的,便把手掠了一会,骂荷珠道:「顽得这般粗卤。说说罢了,就要认真。」这一会闹,闹得华夫人、袁夫人都??捺不住了,便叫家人媳妇进来查问,不许他们顽笑。群婢才息声静气的,赶紧的吃了一碗饭,都出来伺候。夫人们看这一班顽婢,有闹得花朵歪斜的,鬓发蓬松的,还有些背转脸去要笑的,还有些气忿忿以眉眼记恨的,不觉好笑,只得对着爱珠等说道:「你们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顽皮?若不为着有客在此,我今日必要责罚你们。」袁夫人也说了六红婢几旬,群婢低首侍立,面有愧色。苏小姐问道:「你们行的什么令?这般好笑。」群婢中又有些抿嘴笑起来,倒惹得两位夫人也要笑了。华夫人笑道:「这些痴丫头,令人可恼又可笑。」苏小姐又问道:「你们若行着好令,不妨说出来,教我们也赏鉴赏鉴。如果真好,我还要赏你们。就是你们的奶奶也决不责备你们的。」爱珠的光景似将要说,红香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爱珠道:「他们说的也多,也记不清了。」苏小姐急于要听,便对华夫人、袁夫人道:「他们是惧怕主人不敢说,你们叫他说他就说了。」华夫人也知道这些婢女有些小聪明,都也说得几个好的出来,便对袁夫人微笑。袁夫人本是个风流跌宕的人,心上也要显显他的丫鬟的才学,便说道:「你们说的只要通,就说说也不妨。若说出来不通,便各人跪着罚一大杯酒。」红薇与明珠的记性最好,况且没有他们说的在里面,便说道:「通倒也算通,恐怕说了出来,非但不能受赏,更要受罚。」华夫人笑道:「你们且一一的说来。」于是明珠把爱珠、宝珠、荷珠骂人的三个令全说了、红薇也将红雪、红雯、红□骂人的三个令也说了,笑得两位夫人头上的珠钿斜颤,欲要装做正色责备他们,也装不过来。苏小姐虽嫌他们过于亵狎,然心里也赞他们敏慧,不便大笑,只好微颔而已。这两夫人笑了一回,便同声的将那六个骂人的三红、三珠叫了过来,强住了笑,说道:「你们这般轻薄,还了得?传了出去,叫你们有什么颜面见人,还不跪下!」六婢含羞,只得当筵跪了。苏小姐替他们讨饶道:「二位姐组,看我面上,怨他们初次。虽是风流口过,也亏他们心灵口敏。将他们这个功,抵消这个过罢。」袁夫人道:「二妹说了,我也不敢不依,但也须警戒警戒他们。不然说惯了,一发肆无忌惮的。」便与华夫人评定这六个令,太恶者罚一大觞酒,打手掌三板,以示薄责;其次者罚酒免责。于是红雪、红□、荷珠、宝珠受了责罚;爱珠、红雯单罚了酒。群婢受罚起来好不羞愧,又喝了这些急酒,觉得有些晃宕起来,勉强扎挣住了,深悔一时高兴。袁夫人见天色不早,也要散席,便笑对华夫人道:「你再掷一个色样,好好的说几句收令,也可解秽。」便叫一面拿饭。华夫人见天色也是时候,不好过迟,便命上菜吃饭。即取过骰子,掷了一个金菊对芙蓉,心里暗喜,这个名色甚好,便细细的一想,成了一个,念道:金菊对芙蓉,盘花卷烛红,却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醉太平,万福攸同。袁夫人、苏小姐称赞不已。华夫人又劝他们二人喝了两杯酒,然后吃饭。洗漱已毕,袁夫人见夕阳欲下,不可迟延,便道谢告辞。华夫人、苏小姐带着十珠群婢送上了轿。六红扶着轿子,细行软步,一直到了穿堂外才上了车,流水般的走了。这边苏小姐直到二更天才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